眼淚不會長大(II)

一年之中,能讓整個家族相聚的日子不多,每年清點人數總是缺這少那的出席。

時間的軸一拉長,模糊了人的樣貌,是藏不住的白髮、是低下的眼角、或是疲倦的臉龐,我望著每張臉,與小時媽媽拉著手要我向長輩問安的記憶交疊,盡力比對出與眼前這些人相互吻合的輪廓及線索。

儀式進行到一半,我們被叫起身接續排隊前進,我緊跟著前方辨識不出的叔伯背影後頭,身形高大的擋住了視線,看不見這支隊伍要走向何處。

前面的人消失在禮台正後方,那裡是整片亮白色緞面布簾圈起的立方空間,布簾垂落的裙擺形成一彎一彎圓弧波浪,像是優雅低著頭的白色海芋隨風擺盪,隱約散發著微微亮光,看著筆直的隊伍依序卻緩慢的走進那未知的世界,布簾裡頭究竟深埋著什麼,我很好奇。

掀起布簾再往身後一擺,我們就被放置到另一個世界,比起外面的耀眼光芒,這裡的色調幽暗,大部分的亮度是來自打在布面上折射的燈光,僅有幾盞燈直直照向一處,往一只長方形深褐色的木箱裡照著。

排在我之前的每個人腳步都不約而同的停在木箱正前方,有的人低著頭,有的口中念念有詞,有的將手按在木箱邊緣試著止住全身的顫抖。

輪到我了,而在那之前我死命盯著前面那雙腳的位置,小心翼翼的將兩腳放在相同的停駐點,扶著木箱邊緣,微微掂起腳尖,手指壓著木箱內側柔滑的軟布,往裡面一看,目光停在被燈照著發亮的側臉,是奶奶,躺在裡面。

難怪這裡這麼安靜,當時我還在想著,要不要試著出聲把奶奶喚醒,才正要開口,忽然身後出現一雙手將我抱住高舉起來,我看見奶油色的床墊上還鋪滿了黃色、粉紅色和白色的鮮花,奶奶睡得很沈,居然連鞋子都還穿著。
然後,媽媽在我耳邊輕聲的說:「來,跟奶奶說再見。」

「啊!再見?」

沒等我的反應,媽媽把我放回地面,輕推著我叫我往前走,回到原來的那個世界。

再看見光亮時,很像是從黑暗的溜滑梯終於滑到終點被洞口吐出的瞬間,出口是禮台的另一端,慢慢往後方的座位移動,這次我可以清楚看見所有人的臉,腦中快速浮出所有記憶尚存的族譜對應稱呼。啊,是大伯,咦?二姑姑嗎,噢不,這應該叫堂哥還是表哥,越走我的腦中越是混亂,乾脆直接小跑步回到位置上,暫時先這樣好了。

回到原位的我發現,坐著的大家,臉上沒有太多表情,就只是低著頭,垂頭喪氣的程度是如果我再長高一點就看不見五官的角度。

他們都在想些什麼呢?
是因為要跟奶奶說再見嗎,雖然我覺得與其說再見不如道個早安可能會比較適合。

繼續坐在位置上等待還未到結尾的隊伍,等著等著,我的頭漸漸感到沈重而緩緩低下,不小心加入了座位區的這支新隊形,眼皮一垂,又掉進另一個世界。

等我睜開眼,從老家客廳的籐椅坐起身,所以我在家啊,呵,原來剛剛那個是夢呢。

沒見到其他人,於是我沿著長廊走到底,老舊的公寓總是把房子蓋成長長的,房子前後窗戶透進的陽光都照不亮走廊,其實我很討厭穿越這裡,每次都覺得走過的路都在身後立刻被吞噬於黑暗中,並且一路追趕,逼得我只好小跑步。快速通過爸媽和哥哥的房間,發現第三間奶奶的房門底縫透出微微光亮,手才剛舉起來想敲,門就滑開了,奶奶坐在床沿,正看著手上那疊舊照片。

門一打開,房內的光被走廊的昏暗吸走了一些,可能是因為奶奶發現房間的亮度暗了一階於是抬起頭才看見我,對我淺淺微笑拍拍身旁的位置要我一起坐著,我將棉被往後撥出一點空間再坐下,因為記得媽媽總是叮嚀著不可以坐在棉被上,沒有特別說明原因,或是曾經說過我卻忘了。
坐進棉被環繞的凹陷處,我摸了摸腳邊的床單並來回不停確認,這跟剛剛在夢裡摸到的木箱內側那塊軟布,居然是一樣的觸感、同塊布料,這種巧合也不是不會發生,又或者剛剛我其實是睡在奶奶床上,可能連這個我也忘了。

我低頭望著整面床,還沒有從剛剛的疑惑中得到解答,奶奶用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截斷了我停留在床上的視線。

「這是妳爸爸年輕的時候,手裡抱著妳哥。」
爸爸跟照片中的長相好像差不多,那時頭髮比較黑,現在好像胖了不少,哥哥還是個洋娃娃,我根本認不出來。
「有爸爸小時候的照片嗎?」
「妳爸爸小時候還沒有照相機,能拍這張照片,在那個時候算是很稀奇的事呢。」

我指了指坐在爸爸右手邊身穿中山裝樣貌挺拔的男子,問奶奶:「這是誰啊?」
「這啊,是妳爺爺。」
「咦!是爺爺嗎?我沒有見過他耶,爺爺去哪裡了?」
「在妳出生之前,爺爺就過世了,所以這張照片,是你爸爸和哥哥與爺爺唯一的合照。」
「爺爺死掉了嗎?」我握著裁有花邊的那張黑白照片,看著裡面坐著的陌生爺爺。
「那,爺爺不就不認識我了嗎?他知道我的名字嗎?」

奶奶低著頭,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臉轉向另一隻手上的照片,目光穿透了照片注視著遠方,好像在想著什麼。

「奶奶,是在想爺爺嗎?」
「啊,想爺爺嗎?」奶奶嘆了一口氣,閉上眼睛。「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啊,久到都快想不起來了呢。」

記得曾經聽爸爸說起,爺爺當初戰後逃到台灣的故事,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,爺爺和奶奶走散了,到台灣才又重逢。

然後,奶奶的手往枕頭底下一伸,取出一條鵝黃色的棉麻手帕,奶奶以前總說是手絹才對,她緩慢的擦了擦雙頰,直到聽見奶奶的鼻子擤了一聲,我才發現奶奶哭了。是因為想爺爺,還是因為快想不起來爺爺才哭的呢。

啊,奶奶哭了,我發現原來這個長大的秘密也有破解的時候,是不是等到變成老人,眼淚就會回來了,沒錯,一定是這樣。

奶奶沒有忘記我的問題「不如,等我見到了妳爺爺,會跟他說,他有一個好乖好乖的孫女,這樣好嗎?」
「奶奶~爺爺死掉了,妳怎麼會看得見他啊?」
「呵呵呵,來,奶奶跟妳說一個秘密。」

我還沒聽到奶奶要跟我說的那個秘密,身體卻被劇烈的搖晃著,驚嚇的睜開眼睛,我又回到夢中的那個座位。媽媽看我終於醒來,於是放開手,催促著要我跟上大家。這次我們走到一棟白色建築內,中庭有一棵好大好大的莿桐樹,圍繞在四周的是一扇扇白色的木門,站在跟樹平行的小叔叔將隊伍從他的位置折了一個角度,於是人龍就往右手邊的第二個房間走去。
夢中奶奶躺著的那個木箱被移到這裡,放在一張比箱子還要長的不鏽鋼桌面上,木箱的顏色跟剛剛看到的還要再淺一些。

有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開始說話,喊到了奶奶的名字,旁邊一個身穿黃色道士袍的師父,也同步唸起一長串經文,他們兩人的聲音,在這個房間裡形成巨大的回音。然後,黑衣男子走到木箱正前方,扳著把手將一片鋼板像門一樣往自己的方向拉開,我看見木箱正緩緩被送進一個用紅磚堆成扇子形狀的火坑,磚頭的邊緣被火燒得漆黑,木箱在碰到一個定位用的卡榫而停住,突然間,一團橘黃色的火焰把木箱團團包圍,木頭表面開始焦黑,黑衣男子面無表情熟練的將門關上,一股滾燙的熱氣吹得我睜不開眼,在場的所有大人開始放聲哭吼,喊著奶奶不要走。

我嚇傻了,全身在發抖,他們不知道奶奶在裡面嗎,為什麼要把奶奶燒死,奶奶這樣會死掉的,你們這些大人到底在叫什麼,還不去救奶奶!

我看見爸爸推開門快步走出去,我跟在爸爸身後跑去,他低著頭,在哭。

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哭。

等到所有人都離開那個房間,我趁木門闔上前還有縫隙時鑽進去,看見剛剛那位面無表情的男子戴起口罩,用一雙長長的筷子撥著檯面上灰白色的餘燼,再夾起一塊一塊的灰黑石頭,收集在一個咖啡色的罈子裡。房間內的高溫將我往後推了幾步,房門被我的腳一踢碰一聲的關上,男子抬起頭依舊面無表情的對我說,「小妹妹,去大廳等著,等一下要帶著妳的奶奶回去喔。」他的聲音,異常溫柔。

我像是被逮到一樣匆匆的跑出門外,仍然有禮貌的將門帶上,我望著那棵大樹,晃一晃腦袋,還是無法確定我剛剛到底參與了什麼。

所以奶奶真的死了嗎?喔不,好險這只是夢,我跟奶奶剛剛是一起在看照片,我一定又貪睡做夢了。

儀式看起來像是結束了,我跟在媽媽後頭上車,一輛黑色的廂型車。車子發動後在路口轉了彎緩緩停在路邊等其他人到齊,我忍住眼淚低著頭問爸爸「奶奶真的死掉了嗎?」

爸爸沒有說話,將我一把抱在胸前,我看見後座大伯手中捧著那個深褐色的罈子,上面有一張奶奶的照片,大伯望著窗外,一行淚水從側臉滑落,一邊告訴我「奶奶去找爺爺了。」

我想奶奶可能也有告訴大伯她要去找爺爺這件事。
「那我還會再見到奶奶嗎?」
「會的,會再見到面的。」

我趴在爸爸的肩膀上看著奶奶的照片,想起爺爺的臉,車晃著晃著,又晃回到那個白色柔軟的床上,聽見奶奶繼續說著那個還沒講完的秘密。

人是會思念的,尤其是思念心中最愛的,眼淚是會跟著想念流下來的喔。
就像我思念爺爺,妳爸爸想念我,妳現在也想著我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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